汽车库管-共和国第一代女司机张雅亭，曾供职于德阳金鑫公司

2018年，是金鑫公司入川一甲子，公司上下为其举行了一系列纪念活动，很多岁月封存已久的人物被纷纷唤醒。

两幢已被市政府列为首批历史建筑的老车间里挤满了前来参观学习的人，我就在攒动的人流中，跟着六十年前进川时的老物件，每重逢一次，内心被冲撞撼动一次……

有一个人被遗忘了——张雅亭。工人，开过汽车，干过汽车修理，退休前是金鑫公司的库工。属于掉到人堆里立刻就被淹没了的那种，但老侯执意说，是他大意了。为纪念公司进川一甲子时出版的《奋斗与新生》里面没有将张雅亭写进，这次的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德阳工业区建设及三线建设人物、文物故事”说什么都要把张雅亭补上。任务嘛，自然是落到了我身上。

我后来才知道，起因是侯总从时任市党史办副主任马联松那里借了一本《中国建筑第一工程局志（1953-1993）》，里面有关于张雅亭的文字：

共和国第一代女司机，长春市、第一汽车制造厂、建工部一局直属工程公司劳动模范……

侯总深知史料寻访的魅力，踏破铁鞋而不得，柳暗花明又一村。一个意外的邂逅，可能拨开云雾，让我们一窥历史的本来面目。

新中国第一代女司机和劳动模范是张雅亭进史志的重要原因，当然也是我答应老侯写张雅亭的动力。

老侯喜出望外，特地为我翻出了张雅亭的档案，又专门安排约见张雅亭目前还健在的丈夫李敬学。

张雅亭

一

张雅亭，女，1936年4月出生于吉林省长春市，七岁开始帮着父母在家带弟妹，六年后长春解放，张雅亭背起了书包，四年后小学毕业，正值新中国工业建设方兴未艾，需要大批各行各业的建设者，张雅亭和一些跟她年龄差不多的女青年们来到长春市652厂机械化供应站汽车训练班，三年后出师，张雅亭成了新中国第一代女司机。前无古人。

上世纪40—70年代，是人类历史上一个非凡的时期。巨变性的、颠覆性的、革命性的变化涌入，世界不再是原来的格局。诸多重要事物并不从原有秩序和传统中有序推陈出新，而是纠结、破坏、融合、聚变式的创生、涌现。这一切都表现在新中国的工业建设上。

1952年，第一机械工业部确定建设我国第一汽车制造厂。1953年夏，党中央、毛主席号召三年建成一汽厂，要求全国支援，施工任务由建工部组织施工力量总承包。由于是建工部成立后开工的第一个重点项目，建工部高度重视，1953年底，建工部党组根据第一汽车制造厂要出汽车、出人才、出经验的指示，决定把直属工程公司建设成为培养我国建筑业干部队伍的实习基地和大练兵场。

张雅亭开始踏入社会就赶上了一特殊时期。世界发生了波澜壮阔的、从来没有过的巨变。

长春市652厂是第一机械工业部开始筹建汽车工业的筹备组，也即一汽厂的代号。刚刚筹建的652厂既是甲方又是乙方，所以652厂也是建工部直属工程公司的发端。其下属的机械化供应站的背景则是：1953年6月，为快速修建新中国第一项重点工程，各路建设人员在工程所在地长春集结，建工部直属工程公司组建机械管理处，下设机械供应站和汽车运输队。张雅亭被分配到机械供应站的汽车训练班学习，毫无疑问，是为建设一汽厂去的。

张雅亭第一次见到全国上下一条心、鼓足干劲、大干社会主义的热烈场面时，就被感染了。生逢乱世的她，天生拥有挑战动荡和磨难的禀赋，立刻以饱满的热情参与到了这场革命中。打火、踩油门、踩离合，转方向盘，从基本功练起。这对于没有见过汽车的张雅亭来说，谈不上多喜欢，但好奇一定是有的。

我曾因此问过李敬学：那个年代的汽车多难开呀，发动是手摇，换挡时离合需要踩两次，喇叭和灯光的控制也在脚上；没有暖风、没有助力，每到夏天，驾驶员肩上就披着一块毛巾；听说那个手摇稍有不慎，手臂都会被打断……

李敬学未等我说完便打断了我的话头：谁会想那么多啊，从旧社会吃不饱饭，到全国人民大干快上，能参与进来就是一份光荣。这些往事虽然她从未跟我提起，但我相信她从来就没有想过累啊、苦啊之类的。在训练班时，规定的动作，总比别的同学掌握得快些。甚至还能余下精力来帮助别人。用她的话说：

考上票后，不仅在工地当助手，还在训练班当辅导员。

我在查阅张雅亭档案的过程中发现了一有趣的现象，那时的人写档案很认真，恨不能将每一个精彩的瞬间都能留给后人。如档案中这样一段文字：

本班有李传吉，他在学习上比较笨，但张同志用个人实际行动以及耐心说服来动员李同志。说，你不要悲观，你要虚心学习，没有学不好的说法，这样，张同志就抓住了李同志，不论在工地还是在家，她都耐心地互助她。由于张同志对李同志这样关心，曾经李同志说，嗳，咱怎么对得起张同志呢？这样李同志就下了决心，今后要很好地学，在人民解放军面前，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同时用个人实际行动来回答张师傅的帮助……

能感觉出，张雅亭把平淡的职业、日常的生活干得唯美而令人向往。我相信，她开着苏联嘎斯车、满载着一车一车的泥土在往返于各个建筑工地时，比别人感受到了更多灵性的瞬间，她能听见人在改造自然的过程中与大自然的和谐鸣唱。

张雅亭应时走红，成了当时人们关注的对象。关于她的种种传闻又演绎为大众茶余酒后的谈资：

本来是女同志，但干起活来比男同志还强，有时累得下不来车，但从没有叫过苦……提前上班，晚下班，完成任务每天都比别人多拉几车。没有工作时就捡油布，利用自己休息时间去洗，给国家节省布10斤左右……

我在一份1954年11月的《非党积极分子登记表》中受过何种奖励与处分的栏目里，看到张雅亭是这样汇报的：

1953.11，被评为长春市二等模范，奖状一张，纪念章一个，花布二十尺，杯子一套，两本纪念册，枕巾一条，喜报一张，子裤料一块，衣一件。

劳模之所以能横空出世，在于他身上拥有成为劳模的素质和才华。

二

张雅亭进川是和其丈夫李敬学一起。那时一汽已经建好，富拉尔基的中国一重也已经建好。由于建工一局在建一汽和中国一重的突出表现，被建工部和全国建筑工会授予“工业建筑的先锋、南征北战的铁军”称号，并奉命挥师南下建设中国二重和德阳水力发电设备厂。进川时二人所在的652厂机械化供应站也已更名为建工部第一工程局机械修配厂。

二人光荣而懵懂，行前与各位老友告别：

为建重机厂而聚，为工作需要而别……

随后便像被打包的土特产，跟着大部队调迁德阳工业区。但此后的张雅亭，便是一种日常，化在我和她丈夫李敬学的聊天当中。

张雅亭跟李敬学婚后怀过六个孩子，前面三个全部宣告流产。第一个最为悲催，怀里的孩子已经长到了八个月，就在二人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在社会主义劳动竞赛的大舞台上尽情释放生命活力时，一坏消息传来：孩子流了。

李敬学到今天都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张雅亭独自一人从医院回到家中，一脸沮丧。李敬学怯怯地问了句：怎么了？

流了。

流了？

随后一切没入黑暗。

李敬学的脑子里却跑开了野马：我也太不是东西了，咋会这么粗心呢？可又想到今后的日子还有那么长，便在心里暗下决心，如果再怀上，自己一定要多尽一份丈夫的职责，坚决不能再流了……

很快，老二老三先后在张雅亭肚子里生根，情况却是一次不如一次，一个是三个月时流了，还有一个连三个月都没到。懵懂中的李敬学坐不住了，开始遍访当地名医，医生终于给出了答案：张雅亭从事了非常不适合女性从事的职业。如果今后还是这样开着货车在工地上到处跑，怀再多都会在奔波的途中被颠下来。

浮过了生命海的张雅亭，自觉遇到了好岁月。她太想做事，太多事要她去做，可这时的她也不得不为丈夫考虑了。她想到了那些曾和她一起学开车的闺蜜们，一封一封地写信过去，哇，全改行了，自己居然是留守到最后的一位。

许多人为张雅亭可惜，觉得她浪费了宝贵的天赋。她本该成为汽车明星。到头来，干了一辈子工人，直至退休。

但张雅亭想明白了，冷也好，热也好，甜也好，咸也好，只要各在其位，就能各显其能。不能开车了，就修车，修车再不行，就库管。提前上班推迟下班的本色决不变。

这时的李敬学也逐渐学会了关心和爱护妻子，并知道妻子喜欢吃饺子。为了让妻子能有一副好的身体，他努力学习包饺子。一说要改善生活了，便想到包饺子。当时李敬学在单位干的是保卫，经常要出门办案，工作时间上较张雅亭的工作更有弹性。有一天上午他去外面办事，中午回来的较早，便想着让妻子中午能吃顿好饭，自然是包饺子啦。哪知，张雅亭进门就嫌他包得太慢，大喊大叫：说，上班要迟到了。

也许正是这样的坚持和死守，劳动模范的光环始终笼罩着她和李敬学的这个家。李敬学说，上世纪九十年初，单位盖了一批新房，他家分到了二楼，全仰仗有张雅亭的劳模加分，不然只有顶天立地。

进川近三十年后，张雅亭光荣退休。652厂机械化供应站又更名了——东方石化通用设备总厂。1987年9月，她拿到了她人生的第一笔退休工资，档案上密密匝匝地写着各种提高和补贴项，我看了下，整整104元。老侯笑问，是不是也有劳模的贡献啊？李敬学笑着回老侯，没注意看呢。

三

2005年的某一天，张雅亭突发脑溢血，瘫痪在床上。李敬学在病榻边守了整整一年，张雅婷撒手人寰。当年的652厂机械化供应站此时名叫金鑫公司。

所有外在的仪式结束之后，一种肃穆，一种沉重的感恩，在李敬学心底油然升起。如果说，“在这世上，确实有一种会让人丢魂的病……这种病，怕是人养在自己身体里的吧”，张雅亭死后，李敬学看到了这样的“幻之光”。

家还在，但离去的已远去，留下一堆感怀和沧桑。李敬学被狠狠地扔进失去张雅亭的苦海里。他继续守在这间用劳模加分换来的房子里，孤寂地住着。

张雅婷丈夫李敬学

他想起了妻子终于生出了他们第一个孩子的情景：是个傻小子呢，抬腿就往医院跑，进了医院只知道抱着孩子傻笑，妻子一句嗔怪，咋不带点吃的来呢？我都快要饿死了。这才发现忘了煮鸡蛋……记不得是哪年了，中央派专人来单位，指名说要张雅亭去北京为中央某女领导开车，但调出了张雅亭档案后，对方沉默了，当时在场保卫科的人无不为张雅亭惋惜，李敬学的第一反应则是，这件事情决不能让妻子知道……

其后便是漫长岁月里属于自己怀念的开始。那实在是一段磨人性情的岁月。张雅亭身上那种干工作时没来由的冲劲，那种对世事人生的茫然和感动，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个人气质。李敬学常常觉得这茫然和感动就是来自当年特殊历史时期的满腔热血！

往事只能回味，回味无据，所能依靠的也只有那些老物件了。可是那像风一样散去的遗物，好像隔着岁月才能看清其中的意味。这里有历史、有文化，有说不完的悲欢离合……李敬学长年累月地和过去的时光说话，看起来日常而平静，这里面隐秘的悲伤和孤独，却是要在日久天长的生活中接受、消化和推进。

采访李敬学时，我不时地有种恍惚，我真的是在和她丈夫说话吗？我真的在和他说话吗？

张雅亭一生，于李敬学而言，岂是一句“新中国第一代女司机”可以形容的。对我们，也是值得回味、研究的地方太多。

不同的劳动者成为模范的理由各自独立，但体现出的英雄主义则是共同的，即劳动模范们对其心中理想信念的坚持和死守。

我始终觉得，因缘际会是成就一个劳动模范最重要的因素。当年的张雅亭们，在今天的我们无法想象的种种艰难险阻中顽强地与自然斗争与自己斗争。一个劳动模范，她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正是在这个背景上，因为她有与之匹敌的吞吐量和识别力，甚至她自身就是这种纠结、破坏、融合、聚变式的创生物。

长长的历史，可以佐证和认定一件事的价值。如果说人们津津乐道的张雅亭刻苦学习、热心帮助战友等，还不过瘾的话，那么她每日提前上班、推迟下班、爱护国家财产就像爱护自己的眼珠一样，则更是感动了一批又一批的后来人。

因为在中国的最底层，生活着千千万万张雅亭式爱厂如家、不改其志的人。他们没有豪言壮语，也没有横刀立马的壮行，但他们让我们相信前面的路无论怎样艰难曲折，一定是有希望的。

非常张雅亭，不知最后水流何处。但水流何处都是春天都是风景。如果我们将眼光跳出金鑫公司，相信还能看到更多像张雅亭一样的共和国第一代工业人，他们像一朵朵不知名的小花，在我们不知晓的时间、我们不知晓的大地盛开。而和他们的相遇相别，相知相惜，是我们一生的修习。